又是一年的清明节，我伫立风中，欲把拾掇成片的记忆变成文字，化作泪滴洒落您坟前。
父亲，您知道那年的清明节于我是怎样的一个灾难吗？正在实习的我突然接到家中急电：“父亡速归”。这于我不啻于晴空霹雳。我顷刻间感到山塌地崩。怎么会？我那健步如飞的父亲，我那如泰山般刚毅的父亲，我那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
我宁愿相信这是哪个恶毒的人给我开了一个罪大恶极的玩笑，我宁愿相信这是电信局的一个失误，甚至宁愿相信长江水倒流。在车上，我看到来来往往祭祖的人们。今天是清明节啊！我这是回去见您最后一面吗？
我一路跌跌撞撞，到了家，当我看到那白布覆盖下的父亲时，我不能不相信这是真的了。父亲，您怎么可以这样？您没有给您的幺女留下一句话就匆匆而去。您一直把我当成您的骄傲，因为您的女儿我是我们那穷山村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您曾说过让我侍奉您安度晚年，可毕业在即，您还没有用到我第一个月的工资就……父亲，您让女儿怎不伤痛欲绝？
我哭干了所有的眼泪，邻居大叔才向我讲起您的死因。父亲，是因为债务缠身心情不好，还是由于清明时节农活过于繁忙？不然，一向做事慎重的您怎会在上楼拿谷种时失足摔下来？
我好后悔暑假的那场争吵，如果世上有后悔药，我会吃上一千片。想不到暑假的那场争吵竟成为您我的诀别。暑假里，农村插第二季度稻苗，一个组合用一头耕牛，别人家抢着用牛，禾苗插下去都泛青了。而我们家的稻田上还立着上季度的谷茬。我和姐姐为您的一再忍让生气。那天轮到我们家用牛时，李婶向你求情，趁着李叔在家让她家先用牛。您竟也同意了。我终于忍不住和您吵起来。也许是我的蛮不讲理激怒了您，一向温和的您那天对着我大吼：“你还是读书人吗？怎么就不知体谅他人呢？”我委屈地哭了，与您斗了几天气。田插完后，过了几天我就返校了。我还没来得及向您道歉，您竟没有给我道歉的机会。父亲，您是对的，我想对您说，可您再也听不到；我忏悔的泪滴挂满两腮，可您再也看不到。
八四年，那是个怎样令我难以忘怀的年份哟！那年四月，我所在的乡村中学因种种原因迁往镇中学。因在乡村中学耽误了课程，在镇中学，好胜的我不堪忍受老师歧视的目光，我逃回了家，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蒙着头整整睡了三天。第四天，您站在了我的床前，说：“孩子，去劳动吧！劳动会让你忘掉一切！”我睁开眼，看到了您和您手中的镢头。我无言。您的眼中写满了理解。我从床上爬下来，跟着您下了田地。父亲，您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您没有太多的大道理。您用您手中的镢头教育了我，只有劳动，才会拥有一切。也就在那段时间，我才真正了解了像您一样的中国农民的艰辛。那天，我跟在您后面。在山石狰狞，又窄又陡的山道上，仅拿着一张镢头的我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了。您呢，担着粪，一步一挪移。我看到，粪担像一座山压在您肩上，您那佝偻着的背似要坍塌，您那平时稳健的脚跟也在颤抖。您艰难的哼哼声如同万根钢针扎在我稚嫩的胸膛。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分不清那是汗水还是泪水。
一生辛劳的父亲呀，您终于可以安歇了！家乡的山坡上，再也看不到您终日劳作的身影。
这年的九月一，学校开学了。吃过早饭，我闷声不响地拿着镢头准备跟您一起下地干活。您突然叫住了我。我怔怔地望着您。您从贴身的口袋中掏出一大把人民币，大概还有几个没掏完的硬币，您一个一个的摸出来。我傻眼了。您说：“傻女儿，还不报名去呀？”父亲呀，您何时看出女儿求学心愿未了的？当村里人都认为女孩读书无用时，您却要拿血汗钱送女儿上学呀？我接过您手中的钱，什么话也没说，跑到了一个无人的墙角。我无法控制我那一触即发的泪水，也无法抑制我那随之而来的号淘大哭。父亲啊，什么东西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惟独您对子女的爱呀，是不能用几元，几角，几分来衡量的。
毕业了，同学们一个个欢天喜。父亲，您知道吗？我却不愿回家，不堪设想，没有了您的家，会是怎样的。待我踽踽而行，及至看到山头伫立风中遥望的白发老母时，泪模糊了双眼。
十七年后的今天，当我再次伫立在您坟前时，眼前还是您劳碌奔波的身影。风声呜咽，我想那是您的千般叮咛万般嘱咐。父亲，愿您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