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端阳高照的五月里，舅婆的寿命终于定格在八十九岁的高龄上。她走了，带着她艰辛而又遗憾的一生。
女人一生有三悲，即少年失父，中年失夫，晚年失子。这三悲，舅婆这一生都不幸一一经历了。舅婆十四岁的时候，她父亲即已去世，接着没几年，母亲也离开了人世。那时她还没有嫁给舅公，是她，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独自抚育着两个弟弟长大成人。嫁给舅公后，她又一口气给舅公生了四个女儿，舅婆年近五十才给舅公带来个儿子，谁知却天生就是个傻子，气得舅公一蹬脚就先她而去了。舅婆打发几个女儿出嫁后，寡母孤儿的支撑着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后来，好不容易给傻子娶了像一把镰刀一样的媳妇，却又迟迟没给舅婆带来孙子。当然啦，傻子或许是什么都不会做的。后来，孙子总算有了，不暗世事的傻子却在下河洗澡时一去不复回。这样，古稀之年的舅婆又与残疾的媳妇支撑起了这个残缺的家。为了生活，八十多岁的舅婆还像一个准劳力一样在山上劳作。终于，八十九岁的舅婆摔倒在山上，还没等抬到家里就咽气了。按当地风俗，人死在外面即谓之死得不好，尸体是不允许抬进寨子的，必须进行火化才能入祖坟。于是，舅婆的一生终于化作了一屡青烟。
我爷爷人长得特别矮小，人称“三瘪”，而我奶奶却长得十分高佻漂亮，我父亲和两个叔叔捡我奶奶，也长得很是高大。长大后我总在怀疑，为什么那时我奶奶就肯嫁给我爷爷，这却特别勤快。因为舅公与奶奶实际是同父异母的关系，奶奶要给舅公大十多岁。舅公家缺劳力，爷爷常去帮忙，一来二去就博得了奶奶的好感。从我懂事起，就常见舅公到我们家来走访。舅公每一次来，都要给我们带来那时很少见到的桔子、苹果等很好吃的东西，因为我是长房长孙，他好像又特别关爱我，总要考问我个不停，待我回答都十分正确以后又会额外得到许多奖赏。只是，每一次舅公与爷爷等喝了酒以后，都会流下泪来，奶奶也会陪着流泪。我想，舅公之所以喜欢我，大约是因为从我的身上可以看到他儿子的影子，他之所以流泪，或许是触动了他心底的那根弦。舅公只比我父亲大十岁，他的儿子也只比我大一岁。那时，我确乎没见过舅婆到我们家来，或许来过，但我年龄小记不得了。舅公虽然去世已经四十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我却记得十分清楚。
舅婆家离我家只有七八里路，当我能够独自走路去那里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十岁了。那时，舅公已经离开了人世，我跟随奶奶从我们的高坡一直往下走，走到一条小河边大约四五十户人家的寨子，就到舅婆家了。虽然那是一个不大的寨子，走进去却如迷宫一般，总要七弯八拐才到舅婆家。舅婆家住在寨子中间，前后左右都有密密麻麻的房子遮掩着，只有屋顶有一块亮瓦透着微弱的光。其时，我和奶奶正在那黑暗的火炉边吃着甜酒，突然脖子一紧，被人从后面给狠狠的抱住了，接着人也被掀翻在地上，甜酒泼了一地，我听到奶奶和舅婆都是一声惊呼。待我从地上爬起来，才看清楚一个猴子一样的人站在我面前，身材比我瘦小一些，像狗一样吐着舌头随时要向我扑来的样子。我在学校里原本就是个打架王，那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还没等奶奶和舅婆反应过来，我就一顿拳脚向“瘦猴”招呼了过去，待奶奶和舅婆过来解劝时，对方早已被我打得趴在了地上。奶奶把我拉过一边，给了我的屁股两巴掌，说怎么不知大小轻重，把表舅给打了。这时，我才知道，这个比我瘦小得多的就是我那不会讲话的小表舅。舅婆也在一旁训斥着她的傻儿子，同时要我以后不要再欺负他。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小表舅只是怯怯的用眼角看着我，末了，还主动给我挟菜。他虽然不会说话，想来是用他的动作向我表示臣服。后来，我和几个堂弟去舅婆家，没有一个不被小表舅欺负的，他唯独对我一个人敬而远之。
因为舅婆家没有男劳力，每逢农忙季节，我父亲和两个叔叔都要到舅婆家去帮忙，栽秧、打谷、砍伐林木、立房子等等，一去就是好多天。每一次去，舅婆都要打发很多好吃的东西来，毕竟，河边人家比我们山上人家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他们只是缺少点劳力而已。等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就常顶替着父亲跟随两个叔叔去舅婆家帮忙，这时的表舅比我更显矮小了，他整天东游西逛，一付不知世事艰辛的样子。每天，当累得饭都不想吃的时候，就想，当个傻子其实也是很幸福的。只是，每当我看到舅婆还要为她的成年儿子擦屁股的时候，我就为舅婆感到悲哀。我每一次去舅婆家帮忙，舅婆总是十分感激的样子，要我不要把力气使尽，能干多少是多少。
我从来也不敢想像，傻表舅也有结婚的一天。虽然女方也只不过是镰刀一样的残疾人，但我总认为像表舅妈这样的人至少不应该找一个像傻表舅这样的人。两个残疾人结合在一起雪上加霜不说，今后生育出来的后代也残疾啥办？当然，让表舅结婚传宗接代那是舅婆唯一的希望，所有的亲戚也愿意帮这个忙。因为有亲戚帮着，再残缺的婚姻也是婚姻。问题在于，像表舅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过夫妻生活，这婚姻不是说黄就黄了？果然，表舅结婚五六年后，媳妇的肚子就是大不起来，舅婆着急，亲戚也着急。遇到这种事，再亲的人教也无处教，帮也无法帮，大家都是一声叹息。正当舅婆绝望的时候，也不知是老天终于开了眼，还是傻表舅突然开了窍，媳妇的肚子却奇迹般地大了起来，并且还顺利的产下了一男丁，会哭，会笑，一点都不像表舅，大家都说表舅的儿子长得像舅公。长得像舅公是对的，当年舅公是寨子里数一数二的人物，隔代遗传嘛。如果长得像表舅嘛，那是傻子一个，如果说长得像别人，那是舅婆最不希望听到的话。
傻表舅完成传宗接代任务以后，就毫无遗憾的被水龙王带走了。对于他的离开，我想亲人们没有多大的悲伤，因为他活着，对大家都是一份累赘。即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舅婆，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悲伤。虽然，这一辈子她的苦罄竹难书，但因为有了孙子，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我真不知道舅婆这一辈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对自己的一生又作何感想。我真的很惊讶于她这一生的精神与坚持，八十多岁的人了，每一次我去看她，她对我都还一点也不含糊，还能给我弄这弄那的吃。只是，八十九岁的人了，还让自己死在一生劳作不尽的路上，实在是太苦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