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的天气，在风袭来时候依然清冷。
我已经许久没走这条蜿蜒的小路了，举目处空旷的田野，低头有潺潺流动的溪水，溪边婀娜的柳树在风里轻轻地飘动，天际的远山，云雾正缭绕。
父亲说我若今天再不回去，他绝对会扔掉刚摘回来的满篮的枇杷。其实我不喜欢他那样的语气，就算他不打来这个电话，每年的五月，我也必定会走一次回家的路，看一次已经年迈的他们，尝一次他们特意种植的枇杷。
关于枇杷，在我的心中有太多的印记，除却它纯甜的味道和淡淡的香气，我更喜欢慢慢地剥着枇杷薄薄的果皮，看它的果肉在我的手里缓缓显现的过程，待皮如数褪去，放如口中，甜中带着微酸的滋味，瞬间便溢满唇齿之间了。
二哥知道我喜欢吃枇杷，每每有机会，便真的会找机会混进监区里去，他知道在父亲值班的那座高墙里，有一片蓊郁的枇杷树。每年的五月，枇杷便结满了一树一树，远远望去，黄橙橙的果实掩隐在苍翠的叶子里，直让人想起一句：颗颗枇杷味尚酸，北人曾作蕊枝看。未知何物真堪比，正恐飞书寄蜡丸。
回忆就好象那无边的暗夜，往事便如点点繁星般在夜的帷幔里闪烁了，我一直记得那年二哥第一次捧着枇杷兴奋地站在我的面前，他身后的我们的父亲，却是无比震怒的样子。那天，父亲用他的手掌狠狠地打了二哥。
一边走着，我一边就这样在往事里沉溺。田野里，小溪边，随风传来淡淡的芳草的气息，沁人心脾。
2、
从小城到父亲家里，可以驱车直达，但今天我就是在中途选择了这条泥泞的小路慢慢前行。它是我小时候常走的路，纵使只是那个养了珍珠的池塘，那所低矮的平房，和平房后那片青翠的竹子，也留下了我年少时候走过的痕迹。
我想我今天一定是带了回忆来的，不然我怎会执拗地寻觅着当年的一些风景？那片曾经种满了茉莉花的土地，早已经被一座新的高墙代替，抬眼处，只有墙上横过的粗粗的线缆，和偶尔停歇在线缆上休憩的几只燕子。
我老远就看见了父亲就站在监区入口，他正在抬眼张望，我突然停住了脚步，我的父亲，此刻，他已经斑驳了他曾经年轻的容颜，他的发白了，他的脸沟壑丛生了，他的背，微微驼着。
当我站在父亲面前的时候，他就那样看着我，笑着，有点手足无措。好久，他才像恍过神来般揽住了我的肩，我们，就那样勾肩搭背地向家走去。
这是儿时父亲惯有的动作。我喜欢看他穿着警服威武的样子，我常常会夺过他的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家的客厅里，惹得他常常会爽朗地笑着，然后揽我的肩，齐步走着。
母亲看着这样的我们会笑，也会坐着，看着我们出神。
打开门的时候，我看见屋内被收拾得整洁而又明净，桌上那个果盘里，只有几个枇杷，瘦小，略带青色。
3、
父亲瞬间便知道我的心事了，他说电话里是唬我的。他走进厨房取了一个篮子，笑着让我随他去。
一幢又一幢的宿舍渐渐老去了，外墙早已经在爬山虎的绿影里沧桑起来，曾经无数次走过的小道已经改变它原来的了样子。现在，它平坦而又光鲜，两边，是被修剪的整整齐齐的黄杨木。父亲带我绕过小道尽头的花园，我居然就看见高高的围墙边上一棵高大的枇杷树了。
此刻，那树上的枇杷，或圆形或椭圆形或卵形，黄橙橙地，就那样压满了枝头。
父亲说，这棵枇杷树便是当年二哥偷偷摘过枇杷的。他知道这枇杷非常甜树种非常好，于是在监区大规模改造的时候，他就把这棵树移植到这里了。可是前些年也许是树受到了中途移植的伤害，一直未能结出像先前那样甜的果实来，直到今年。
我愣愣地看着父亲，又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枇杷，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有温热的泪水漫过我的眼，我只是喜欢吃枇杷啊，父亲，他怎就如此记住了呢？
淌过我心中的是温暖，也是激动和感慨，我无法说清楚这刻的心情，只抬手摘下一颗枇杷便迫不及待地去皮，放入口中，囫囵吞枣般地吃着，然后对着父亲傻傻地笑，大声地说着真甜，真甜……
我怎样去想象其中的艰辛？闪过眼前的，是父亲在树下翻土和施肥的样子。我的父亲，他是在种植一颗树，还是在呵护着他的女儿？他每一次来到这里时候必定在想着他这嘴馋的女儿吧？必定在想着他的女儿开心地吃着的样子吧？
父亲站在树下，开始摘起枇杷。我看着，眼前这幅画面，瞬间生动了起来。
4、
二哥看着父亲，他的眼里，闪着惊讶。父亲向来脾气暴躁，此刻，他看起来更是怒火冲天的模样。
我瑟瑟地站在一边。不久前我对二哥撒着娇要吃枇杷，二哥看我一眼后便笑着说有办法。谁能知道这会儿他便被父亲这样狠狠地打了呢？
原来，二哥死缠烂打着门口值班的叔叔跑到里面去，摘了枇杷了。
父亲从来没有带我们到里面去过，甚至连门口也不让我们靠近，我们只会远远地站着，看他穿着警服威武地走进去。里面，对我们来说，是太神秘的地方，可是越神秘，我们越想靠近。二哥摘枇杷时候，他说他没有仔细看那里，他只随着另一个警察叔叔去枇杷树边摘了一捧，便立刻出来了。
父亲看着我们，他的眼光慢慢缓和起来，他凝视着我们，慢慢地说着并不是不允许我们去看看他上班的地方，只是我们太小了，里面有太多的人，他们都曾经走错了路，虽然现在，他们正在走着回头的路。他不允许他的孩子做错事，更不允许他的孩子走不归路，哪怕只是这样去摘一些枇杷，他说，未经同意便拿，与偷窃毫无两样。
那一刻，我只看着放在桌上的枇杷，再看着二哥和父亲，慢慢地吃着，我品出了枇杷的味道里，多了哥哥的疼爱，多了父亲的希望，多了自己的一个决心。
总有一些事情会深深地印在记忆的深处的，现在，父亲已经退休了，他和母亲就这样安然地生活在这里，朝迎日出，暮送斜阳，慢慢走过四季。他的眼光里，有一颗移植过来的枇杷树，有一颗期待五月的心。
我看着，只看着，这棵珍贵的树，必定会是我永远的惦念了，不管它是否会老了红尘烟雨。
5、
摘尽枇杷一树金。
不曾与人“东风载酒西园醉”，我只在满树的枇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