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耀珊挑着一担菜进了城，看到县城里多了很多穿军装的兵，他好奇地放下担子打量。周围的人说，日本人打到上高来了，士兵们来抗日。邓耀珊心里当时就咯噔了一下。
女儿一年前就嫁到了上高。女儿和父亲一样，勤劳节俭，从来就只和锄头镰刀打交道。女儿出嫁的那天，眼泪哗啦啦流个不止。她迟疑了半天对父亲说：“我跟着爷老子吃了很多苦，如今要嫁了，要亩田做嫁妆吧。”邓耀珊一听脸都变白了：“哎呀我的天老爷，你想要我的命啊？谁想要我的田，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
女儿哭哭啼啼嫁走了，一年都没有回来过。自己的骨肉，还怕你不认？走到天边你还是我邓耀珊的女。邓耀珊吧嗒着烟，丝毫不理会女儿的赌气，也不管婆子的求情。不过，他有时还是会打发婆子到上高走走。女儿人不回来，倒是让娘捎带点烟丝孝敬父亲。邓耀珊看到东西马上伸手接，眼睛都笑眯了。
这个爱田如命的邓耀珊是分宜老城北钟山下的白田村人，尽管身上是补丁加补丁，可名下的田有30几亩呐。邓耀珊小时候要过饭，长大了当过帮工。父亲临死的时候想要一碗白米饭，邓耀珊磕破了头，也没借到半粒米。父亲去世的时候，邓耀珊跪在床边没流一滴泪。他在心里发誓，田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人在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买田。于是邓耀珊几十年几乎没添一根纱，没吃一餐饱饭，硬是将田的亩数一年年向上增，可是背却一年年往下驼了，才50出头的人，头发已经白了很多。
担心着女儿，邓耀珊没了心思卖菜，不是找错钱就是看错了称。草草把菜卖完，他就急匆匆回家。
刚到村口，邓耀珊就看到邻居三牙婆子在地上打滚。
“千刀万剐的日本鬼子哦……可怜我那苦命的女……。”
原来鬼子跑到上高县的一个村子，将她的女儿强奸后活活用刺刀挑死了。可怜女儿是个孕妇，肚子里有个四个月大的崽。三牙婆子已经哭得死去活来，旁边一群女人也陪着掉眼泪。
邓耀珊听了半天没作声，胸脯里塞了很多东西。
回到家，他看到女儿一家大小都来了，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女儿哭诉着鬼子的罪行，让邓耀珊听了心里更是堵得慌。他拿了把锄头就往田里走，平日轻便灵活的锄头，沉重了许多。他用力地挥着锄头，泥土里仿佛有一张张脸在狰狞的笑。
晚上，邓耀珊扒拉着碗里的红薯，回想起白天看到的情景。街面上很多人拆了门板给官兵当床铺，甚至将自己的粮食蔬菜也送到了兵营，邓耀珊还看到同村的几个人也送了东西。邓耀珊想，自己也可以送点田土里的菜，多少自己也是个中国人。
过了几天，邓耀珊真挑着菜担子送菜进了城，同村的好几个人也跟着一起送。这次，他发现街上多了很多伤兵。街道上有学生模样的人在发传单，邓耀珊看不懂，但也接了一张。
学生娃说：“日本人在我们中国横行霸道，烧杀掠夺无恶不作，为了早日赶跑日本鬼子，请同胞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捐钱？邓耀珊的心马上紧缩了一下，他的手不经意抖动了一下，赶紧丢了那纸转过身就走。
家里从来就没多余的钱，有一点点钱都被自己拿了去买田，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自己还能捐什么呢？送掉了菜，快出城了，邓耀珊还在胡想着这些问题。突然，他听到头顶上空有东西在嗡嗡地叫，他用手挡在额头上，眯着眼睛看天。一只大鸟在县城低空盘旋着，发出轰轰的叫声。绕着县城转了几圈，大鸟突然从肚子里生下一串蛋，那蛋一个个被丢到了街道上、房屋上，只听一声声巨响，地上的房子顷刻间倒塌。
“快趴下，飞机来了！”
邓耀珊呆呆地看着那个大鸟，根本没有听到别人的叫喊。这时跑过来一个人一手将他推倒，然后扑在他的身上……
只听到轰的一声，邓耀珊什么也就不知道了。等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压在别人身下。他摸着自己满脸的血，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完了，完了，我那30亩田！
等他醒悟自己的手还能活动的时候，才赶紧推开身上的人。好好的房子全倒了，地上到处是破碎的东西。废墟下，露出了残脚、断手，邓耀珊真不忍心看下去。
邓耀珊发现刚才是学生娃救了自己。学生娃的头部受了伤，鲜血直淌了下来，人已经快不行了。远处又传来了嗡嗡声，邓耀珊二话没说，赶紧将学生娃拖起，藏进了旁边一个破烂的茅棚里。天上又陆续丢了些东西，地上轰隆隆又响了一阵，间杂着许多人的哭喊声。
“造孽啊……背时的日本鬼子哦……”邓耀珊耳朵里听着声音，心里不停地诅咒。他知道又有很多房子倒了，很多人没有了家。
脸色苍白的学生娃此时已经微睁着眼睛，他用力拉着邓耀珊的手：“打掉飞机……一起把鬼子……赶出中国……”然后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邓耀珊的眼睛已经模糊，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知道点头，然后重复着一句话：“对，赶走，一定要赶走……”
等到天暗下来了，邓耀珊才惊魂失魄地爬出来，他将自己的外衣盖住了学生娃的头，踉踉跄跄地回了家。那个晚上，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脚都搓烂了席子。等到深夜，他竟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婆子从没有见他哭过，一下慌了手脚，以为老伴被飞机吓坏了脑壳。
天刚麻麻亮，邓耀珊竟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扛把锄头把自己的30几亩地转了个遍。
回到家，他拉上婆子就往外走。
婆子问他：“拉我做啥哩？”
邓耀珊腰一挺头一抬：“卖田去！”
婆子眼睛睁得箩筐大。
一旁洗衣的女儿赶紧追出来：“卖田地？爷老子，太阳从西边升起了？”
邓耀珊大声说：“对，太阳从西边升起了，今天我邓耀珊要卖田地，打那狗日的鬼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