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我知道天底下还有一个叫杨凤的外侄女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前。
当我知道杨凤因为不堪生活与情感的重负，竟喝下百草枯剧毒农药寻死时，是在三天前。
当我知道杨凤在几经折腾、痛苦挣扎之后，最终含恨撒手人寰的时候，是在今天。
而此刻，已是深夜，城市在熟睡，唯一醒着的，是那一排排的路灯，还有我欲哭无泪的心。我的心很痛，很痛。痛中似乎还有恨。
一个月前，我的父母回了一趟农村老家，因为带的东西多，热情的堂兄堂嫂便亲自开着自家经营的三轮车，送他们回县城来。我便挽留堂兄堂嫂下饭馆用餐。席间，堂兄接到堂姐电话，说有个孩子没回家，问是否来过堂兄家。堂兄说没有来过。
我有些好奇，便问是堂姐的哪个孩子没有回家？我知道堂姐生育有好几个孩子，而且全都是女孩。究竟有几个，我也不清楚。
堂兄叹气说，生了四个女孩。找的是第三个，名叫杨凤。16岁，初中刚毕业。因为养不起，就抱养给了堂姐夫的亲姐姐抚养。
“那养父母对她好不好呢？”我又问。
堂兄便又叹口气说：“杨凤在古溪镇中学念书，一直住校，一周的生活费，听说养父母只给13块钱。”
“什么？才13块钱，怎么活哟？”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说去年暑假，养父母家的六亩稻谷，都是杨凤一个人割的，好辛苦哟。”堂嫂一脸心疼而无奈的表情。
“既然养父母不把杨凤当人，亲生父母也该过问一下，简直是虐待！你把堂姐夫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非骂他一顿不可！”我几乎是勃然大怒了。
堂兄堂嫂立即好言相劝：“兄弟，别激动，姐夫也不是没有管。杨凤知道自己的身世后，经常也回姐姐家里来，伸手要钱时，姐姐和姐夫都会给一点。可她回到养母家中时，每次都要被搜身，搜走多余的钱。”
“可恶！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养母。”我有些恨恨地说。
堂兄接着告诉我：杨凤一直想回亲生父母家，但养父母不肯，说是养了杨凤十五六年，必须给20万元抚养费才能回去。亲生父母都是穷人，哪来的钱嘛，就不敢接手了。
堂嫂接过话头说：“双方扯皮，孩子受罪，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夹在中间，两头受气。现在杨凤两个家都回不去了，可怜啊。”
“不行，这事我得管。怎么能因为抚养费扯皮就不管孩子呢？真他妈太不像话了，既然生了她，就要养她！”我便又向堂兄要堂姐夫的电话号码。堂兄拗不过，只好将号码告诉我了。
一言不发的老婆终于开口了：“你凭什么打电话去骂人家，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父母也劝，堂兄堂嫂也劝，叫我别冲动，先冷静冷静，而我依然怒气难平。一顿饭，就因为这个原因，吃得很不开心了。但我最终没有拨打堂姐夫的电话。
用过晚餐，堂兄堂嫂告辞回家，再三叮嘱我：这事不要管，管也管不了。说农村这种事太常见了。我虽然嘴上说好，但内心却一直放不下，准备隔天打电话问个究竟。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堂姐夫，结果是堂姐接的电话。堂姐说：杨凤找到了，已经回了养母家。每周养母的确只给了13元钱，但学校食堂可以蒸饭，每周都从家里背粮去蒸饭吃。
听堂姐这么说，我才稍稍放下心来。想想自己以前念书时，也是从家里背粮蒸饭，虽然清苦，好歹不会饿肚子。但最后，我还是不留面子地对堂姐说：“你还是要多关心她，私下也该给点零花钱，毕竟是亲生的，也该教养她，至少要让她吃饱，感觉有个家。”
堂姐回答得有些无奈，说道理她都懂。我挂了电话，长吁一声，多少也有些无奈。
我原本打算抽空去看望杨凤——这个我刚刚知晓的外侄女。但因工作忙，就耽搁了。想不到这一耽搁，就成了终生遗憾。现在想起来，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2
三天前的早上，我接到堂兄电话，说外侄女杨凤喝了农药，送县医院抢救来了。我的心格登一下，脑袋一下子蒙了。
我立即驱车赶到了县医院。在那张显得有些污秽的钢丝病床上，我终于第一次看到了我那可怜的十五六岁的外侄女杨凤。
杨凤头发和衣裤又脏又乱，满脸蜡黄，痛苦地躺在病床上，左手打着吊针，每隔十几秒钟，她就不得不伸长脖子，很艰难地吐着白色泡沫。医生说，她的食管已经烧坏了，根本说不了话。
病床前，杨凤半睁着眼，很迷茫地看着我。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坐在病床前，为她抚平凌乱的白床单，用纸巾擦拭她沾满白色泡沫的脸，最后平静地告诉她：“杨凤，我是舅舅，我来晚了……你别担心，舅舅想办法医好你，你不要着急，好好睡觉，睡好觉才能好得快……”
杨凤看了我一眼，果然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可是，严重的病痛根本无法让她入睡。她不停地扭动着，翻滚着，嘴里时不时地吐着痰和唾沫。
我和堂兄还有堂姐夫难过地退出病房，站在病房外的过道里……
“为什么杨凤要寻死？”我问。
堂姐夫木讷地开口：“养父母骂她，说她懒，因为是农忙，叫她下田割稻谷，杨凤不去。后来听她女同学讲，杨凤已经割了几天稻谷了，本来就很累，恰好又来例假，身体很不舒服。一时想不通，就喝药了。”
我问堂姐夫：情况怎么样了？
堂姐夫一直在摇头：医生说救不活了，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百草枯农药，根本没有解药，如果不及时抢救，喝下2.5ml，就是死路一条，存活时间不超过一个月。超过7.5ml，存活时间不超过一周，超过15ml，两天内就会死亡。
“是什么时候喝的农药”我问。
“五天前的夜里。”堂姐夫满脸倦容地说：“据杨凤的养母讲，农药瓶是放在泡菜坛后面的，不知道杨凤怎么就找到了。杨凤当时喝了药之后，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家里都在农忙，收稻谷，也没人注意。杨凤当时没什么症状，第二天家人发现不对劲，才送到镇卫生院去洗胃。”
“那洗胃没有啊？”
“没有。”
“为什么不洗胃？”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时医生说发现晚了，洗胃效果不好，她养母怕花冤枉钱，就没有洗胃。”
“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