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在西塔宝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悠扬的钟声从塔顶传向远方，诉说着西塔寺悠久的历史。
晨起的人们，或挑着菜担，或背着肩包，匆匆忙忙的从西塔寺门前经过，间或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在朝阳的沐浴下路过西塔寺。
西塔寺旁的弄堂里，传来“的笃，的笃”的竹竿敲地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搀扶着一位老人的手，缓慢地走了出来。老人双眼翻白，用竹竿探地，显然是个盲人。她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老布短袖衣衫，虽然到处都是补丁，倒也不怎么脏，只是从老人身上隐隐传来一阵酸臭味，估计有好些天没洗澡了。小女孩只有十岁左右，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头发乱的就像鸟窝一样，一双眼睛倒是又大又圆，但却显得非常无神。
小女孩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老人走到西塔寺门前一个石凳旁，让老人坐了下来，然后又从身后一个满是破洞的黄军包里拿出一个豁了五六个口子的破碗，放在地上，跪了下来。
八月的天气温度极高，空气中没有一丝风。老人和小女孩就这样晒在太阳底下，好在身后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但即使这样的温度，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小女孩看着路上匆忙的行人，眼神中充满了乞求。有几个路人手里拿着包子油条什么的早饭，在大口咀嚼着，更是看得小女孩嗓子里不断吞咽着口水。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小女孩一共就喝了一碗稀粥，而且粥里大部分的饭粒她都给了奶奶。小女孩很懂事，她怕奶奶想省下给她喝，就骗奶奶说有好多粥，然后倒了一碗清水放在嘴边假装呼噜呼噜的喝。
小女孩和她的奶奶是从安徽过来的。六月的时候，老家发大水，淹了很多房子，也淹死了很多人。小女孩的爸爸就是为了救母亲、妻子和女儿被大水给冲走了。逃难的路上，因为人太多，结果小女孩和她的妈妈走散了。因为无处可去，妈妈又说过上海人很有钱，于是一路搀着奶奶乞讨到了上海，在西塔寺旁的一个桥洞里住了下来。
“叔叔阿姨，给点钱吧，给点吃的吧！”小女孩嘶哑着嗓子轻声叫唤着，可是经过的人们一看到她们就远远的绕了过去，更别说施舍了。
过了一会，西塔寺周边的店铺一家家开门了。小女孩决定到这些店铺里去乞讨，虽然她知道在店铺里很难要到钱和吃的东西，但她还是要去尝试一下。果然，那些卖香烛锡箔的、卖素食点心的，一看到她来就把她往外赶，嘴里还叽咕着：“操拉娘皮，老清早又来讨饭，触霉头。”小女孩听不懂他们的话，但知道是在骂人。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多礼拜，每天都在周边的店铺里要上两三次，但至今为止，只要到过两次，还都是商店里的顾客给的。小女孩不知道这里的店铺的习俗，他们认为把钱或食物给了要饭的，财神爷就不再会保佑他们，要是她知道的话——要是她知道的话，她还是会去要，不管怎样，这总是一个机会。小女孩虽然才十岁，但却已懂得一个道理：一件事，你去做，就会有机会，哪怕这机会只有万分之一。而不做，永远没机会。
小女孩兜了一圈，啥也没讨到，肚子里却已饿得咕咕直叫了。她打开身后的破黄军包，掏出一个可乐瓶来，那是她捡来的，里面装的是桥下的河水。她回到老人身边，对老人说道：“俺奶，喝口水。”老人木然的神色有了点变化，接过瓶子喝了一口，又还给小女孩。小女孩这才对着瓶口往嘴里猛灌了一大口，稍解了点饥渴。
上班高峰期一过，西塔寺门前的行人就稀少了。今天不是初一十五，烧香的人也不多，小女孩跪在地上，瘦弱的身子半倚在身旁的石凳上，眼神中充满了灰暗。这个时候，她是多么想念爸爸妈妈啊。
小女孩的爸爸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脸上满是又粗又硬的胡茬，每天下地回来，他总是用满脸的胡茬去咯吱小女孩娇嫩的脸庞。小女孩的妈妈也很慈祥，非常的疼爱她，从不让她干重活。她今年又怀孕了，爸爸说：“以后咱就算生个带把的，小喜儿还是爸爸最疼爱的宝贝，小喜儿放心，以后你弟弟有啥吃的，你就有啥吃的。”小女孩听了这话很开心，她知道她的爸爸是真的疼她的。村里和她一样大的小女孩都在家帮父母干活，放羊割草什么的，只有她一个随着村里的男孩子在村头的小学校里读书。小女孩的成绩是班里最好的，所以被班主任张老师任为班长。可是这一切都被无情的洪水给破坏掉了。逃难的路上，她听说张老师和她的丈夫孩子都没逃出来，然而惊恐已经让她没精力去为张老师一家伤心。她还听说，本来这次发洪水，中央里拨了好多钱下来，足够受灾的家庭用的，可是这笔钱都被上面那些头头脑脑的给贪污了。
小女孩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这一刻，她最想的还是妈妈。
“妈妈，你在哪里啊？”
旁边伸过来一只干枯黑瘦的手，在小女孩乱糟糟的头发上抚摸着。小女孩索性趴在老人的大腿上大声哭了起来。老人翻白的眼睛里，也留下了两行浑浊的眼泪。
二
一辆黑色的轿车戛然而止，停在西塔寺门前的空地上。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对男女。男的肥头肥脑，一头头发油光锃亮，身上穿着一件短袖的花衬衫，敞开的衣领里，能看到一根比小拇指还粗的黄闪闪的东西。小女孩知道，那东西叫金项链，很值钱，班主任张老师脖子里也有一根，不过张老师那根比韭菜叶子还细。那个女的一头大波浪卷发，身上穿的衣服好少，看上去比自己这件破衬衣还要短一些。不过她的打扮真的是很漂亮，就好像以前在村长家里看过的电视里演的外国女人一样。
小女孩连忙停止哭泣，用破衬衣衣角擦干眼泪，端着破饭碗就跑了过去。还没靠近，小女孩就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水味道。
“叔叔阿姨，可怜可怜我，给点钱吧，我已经两三天没吃过饭了。”小女孩端着饭碗走到那个漂亮得像外国女人一样的女人面前。
“哎呦，阿里来额讨饭花子啦（注1），龌龊是龌龊来，走开走开。”漂亮女人捏着鼻子，瞪起一双美丽的眼睛大声叫嚷道。
小女孩知道这样的有钱人要面子，一旦给钱就会给很多，说不定就是一张纸头钞票，于是不依不饶的盯着那个女人。
女人嫌小女孩身上脏，连忙躲到那个花衬衫身后，边躲边叫：“达令，侬哪能还忽快点捞伊弄走，噶龌龊额啦（注2）。”
小女孩不知道那个漂亮女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很明显她似乎又讨厌又害怕自己。她依旧端着破饭碗哀求着：“叔叔阿姨，给我一点钱吧，求求你们了。”